“医生,我到底是怎么了?”黄嫂捧着打上石膏的右手,着急的问:“你说的话我怎么听都不明白,你可不可以用华语再说一遍?”
我看着她圆圆肉团一般的脸,尽量放缓:“这是<库欣综合症>,cushing syndrome。。。”
“等等,等等。。”还没说完,黄嫂急急打断我的话:“什么<哭心哭心>的,我就快要哭死了,还哭心。我的手轻轻敲到门板,就无端端的断了。打上石膏后你就忽然间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告诉我这什么劳子的哭死什么什么症。”
“就当它是哭死症好了,”我无奈的摊摊手,顺着她的语气:“我来,就是要帮你医好你这所谓的哭死症的。”
这时的情况自然不能继续解说库欣综合症与肾上腺的关系,以及电脑断层扫描之类的医学用语。不然的话,不是黄嫂哭死,而是我自己会被黄嫂激得哭死了。
“要怎样医?”黄嫂问。
“开刀动手术。”我正想着库欣的一些资料,微微走神,所以反射性的回答。
“什么?开刀?”高八度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深吸一口气:“别这么慌张,我慢慢告诉你。”我用力的捉着黄嫂的肩头,帮她冷静一些。
“医生,老实说,我到底是怎么了?”问题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其实,黄嫂这些反应是可以理解的,内分泌失常并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清楚的。更何况如果病变的器官是比较鲜为人知的腺体。黄嫂患的是肾上腺肿瘤,这种瘤算是比较罕见的病历,往往一千人中只有一个人会有如此的疾病,而这些所谓的病患就算活到壽终正寝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的一颗肿瘤在体内。在这些病患当中,像黄嫂一般的病历,只占了总数的七巴仙。这是肾上腺释放太多的皮质醇,导致身体机能病变。患者大都会骨骼疏松,身体肥胖但是手脚瘦弱,皮肤容易受伤容易瘀血,还有等等等等的一大堆症状,统称为“库欣综合症”。
问题现在来了,起先这并不容易跟病患解释何为库欣综合症,再来就是关于肾上腺,还有它所释放的荷尔蒙。很多人都不晓得什么是肾上腺,以及不能理解小小的一粒腺体,如何释放三四种不同的荷尔蒙。每一种荷尔蒙失调都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影响,就好像库欣综合症就是皮质醇过多而引起的。到了这里,每个人都会问什么是皮质醇,皮质醇就是肾上腺所制造的类固醇,我们需要一定的份量来维持生命与活力,但是多了的话就是这种库欣综合症。有很多原因可以导致库欣综合症,黄嫂的是因为肾上腺肿瘤的关系。好消息是它是有可能根治,坏消息却是需要动手术,而这类的手术有一定的风险。
“医生,真的要开刀吗?”还记得当时黄嫂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徘徊。
“不开不行。”我直视她的眼睛,诚恳的道:“手术是有一定的风险,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医生都会在你身边。”
“老实说,成功率有多少?”望着电脑荧幕上的肿瘤x光片,黄嫂的眼泪不自觉的沿着她肥肥的面颊滑到了下巴。荧幕上是个接近十公分的左边肾上腺肿瘤。
“别担心,成功率超高的,超过九十巴仙。”我笑着,尽量隐藏笑容里面一点点的心虚,因为在医学上,九十巴仙是个不是很高的巴仙率,很多手术我们都能做到99.9%
“………”黄嫂静静的抽泣着。
我给了她一张纸巾:“再说,你这手术不只是我一个人做的。我的大教授,麻醉科教授以及内分泌内科专科教授都会一同联手,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么多。手术的事就让我们来担心吧!”
一大串的内科外科麻醉科教授大教授专科教授等等名词全都搬了出来后,黄嫂的情绪也比较平复,比较放心了。
手术如期进行。开刀房闹烘烘的,医生护士开刀房助理甚至医学生都来了。难得一见的病历,难得一见的手术自然吸引了不少的人潮。还好一切顺利,三个小时后,我步下了手术台,扯开无菌袍后就坐在一旁等黄嫂醒来。这是我多年来的习惯,总会等到病患苏醒后才离开。
三天后,黄嫂出院了。三个星期后,她容光焕发的来复诊,还带来了一袋的萍果。
我打趣道:“你一定是不想再见到我们了。”
“为什么呢?”她问。
“因为。。因为。。”我笑了笑:“an apple a day, keep the doctor away。”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木都躺在病床上,左脚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我站在病床右边,他妈妈站在左边。
“这是副甲状腺素过多导致骨骼疏松,然后轻微意外就导致骨折了。”我解释道。
“医生,骨骼疏松不是老年人才会有的吗?我儿子他才十七岁呢。”木都妈妈问道。她一脸的憔悴,疲惫的眼神和凌乱的头发,望过去好像比实际年龄苍老的不少。
“哦,那是普遍上来说,骨骼疏松症通常都是在老年人身上,那是因为骨本流失所致。”我诓诓而谈,这类的解释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你儿子则是因为副甲状腺肿瘤释放了过多的腺素,导致骨本大量的流失,而造成骨骼脆弱以及容易骨折。”
“什么?肿瘤!”他妈妈反应超大的:“那。那。那。不是要开刀咯?”
我望着她,点了点头:“这是唯一的办法。”
“割哪里?”木都插了一句话。
“颈项这里。”我用手指在木都的颈项划了划,有点尴尬的笑了笑。忘了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副甲状腺是在哪里。
“什么?割颈项?”木都他妈妈神经质的声音又响起:“会不会有危险的,手术风险高吗?”
“我们每个星期都有几台类似的手术,所以风险不会高,近乎99%都会成功。”
“那。那。那。那。是不是癌症? 手术后要不要去化疗?”
“不,你别担心,这类的肿瘤大都是良性的,手术后只是定期来复诊罢了。”
“还好,还好。。过后要回去买椰花酒还神了。”
汗!还神也就算了,还要椰花酒。
虽然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手术,技术方面也不会太复杂,但是人们普遍上的心态都是对手术有一定的恐惧感,我还是费了一番唇舌几两口水,他们才同意。
手术就如预料中般顺利,用少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副甲状腺肿瘤就以微创方式取了出来。这也要多得如今的科技发展一日千里,以往连想都不敢的手术,现在都得以轻松完成。疤痕也是小小的几个公分而已。
手术后,木都被送回病房,但是就得静脉注射钙质,外加口服钙片和维他命D。这是因为当副甲状腺素恢复正常水平后,原本从骨骼流失的钙质会由血液回到骨骼。也是因为如此,血液内的钙质会减少而需要补充。当一切恢复正常后,就只需要日常的钙质量罢了。
木都出院了。看着他的背影,一手拿着拐杖,另一手搭在妈妈的肩膀上,慢慢的进入了电梯。他比妈妈高出了整个头,体型也明显大了不止一号,但是他的妈妈还是用自己瘦弱的身体,为孩子撑起了半边的风雨。我不禁的想起,无论孩子多大,母亲多老,她都会尽心尽力不求回报的为儿子付出自己所可以付出的,牺牲自己所可以牺牲的,只要孩子可以幸福快乐健康平安就行了。
电梯关门前,我依稀听见木都母亲的声音:“老爸已经买了椰花酒,我们等会就拿去还神,感谢祂保佑你从此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x
电脑断层扫描显示着一粒甲状腺肿瘤,以及左边锁骨断裂。
桌上的病理报告分析了锁骨上的细胞,说是甲状腺癌症。
办公室内已空无一人死寂空洞,就好像我的心空空荡荡的一片。夜已深,外面走廊的灯已经熄灭,只剩下远处电梯间有些光亮隐隐约约照亮了廊道的一角。我在座位上发呆了不知多久。现实就是如此的无常,大意的摔了一跤,竟然摔出了个癌症,还要是末期癌症。我每天庸庸碌碌忙工作为赚钱,就连假期都在公司开会谈交易签合同,从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那些恶人全都活得好好的,我们这些好人却要受病魔所折磨。
较早前诊所的情景历历在目。
“郑生,我建议你尽快动手术,”张医生言犹在耳:“先切除甲状腺,再用放射碘清除其他扩散的癌细胞。”
“医生,手术的风险高吗?治愈的机会又有多少 ?”我慌张的问。之前张医生那电视剧般的开场白似乎已经暗示了这个坏消息,但是一当听到癌症、手术等字眼时,我的心还是狠狠的抽了一下。
“有没有其他人陪伴你过来,”张医生直视我双眼,握住了我的双手,让我感到一股真诚的安慰:“情况比较复杂,通常在多点家人的支持鼓励下所做出的决定会比较理性。”
“我老婆孩子都还不知道,”我听见自己软弱的声音:“他们以为我是来骨折复诊。”
我不想让我老婆儿子担心,这是我的潜台词。当骨科把我转过来外科时,我已经有了不良的预感,只是没料到情况如此糟糕。
“郑先生,我知道你不想让家人知道这恶耗,但是我需要强调家人的了解与鼓励,会是你治疗的动力。”我听得见张医生心中叹了口气,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同时我也可以预料他下一句会说什么,一定是情况不乐观,快点交代身后事之类的话。
“有没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通常电影里头医生都是这么说的。”今天已经是很坏的一天,我希望有点好消息可以至少给我一些安慰。
“割除甲状腺的手术风险不高,最主要就是可能会伤到控制声带的神经线,而导致发声的问题,”医生笑了笑:“我想这是你要的好消息。”
“嗯,嗯,”我木然应道:“接下来就应该是坏消息了吧。”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是见仁见智的。”张医生苦口婆心时还不忘幽默:“现在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还有好消息,不错嘛。我心想,嘴巴却冒出了:“那就先告诉我坏消息。”
“你这癌症的死亡率高达四成,就算是做了手术外加放射碘治疗。”
“不治疗可以活多久?”
“郑先生,如果换个思考角度,那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了。”张医生放缓了语气:“如果接受治疗,存活率高达六成,也就是说十个人里面有六个人生存。以机会率计算,你不可能放弃治疗的吧。”
“我。。我。。”我头脑乱成一团,说到底还是要开刀。
“相信我,这段治疗的路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医生他信誓坦坦。
“………”我已经不知道该有些什么反应,为什么是我?天下这么多人为何就是要选我,把这个末期癌症给了我,然后看我怎么死。人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什么屁话!老天爷一定是个很喜欢恶作剧的家伙。
“这样吧,你回去考虑考虑,下星期同样时间,我们再讨论吧。”他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主张:“希望你下次来的时候,会在家人的陪同下到来。”
当晚,我在妻子的怀中大哭了一场。反而是我妻子,她比我冷静很多,给了我超多的正能量,让我有勇气面对接下来的挑战。
“既然连死你都不怕,又何必担心那些区区的治疗。”妻子一针见血,当头棒喝:“如果不治疗等于死亡,那就来场show hand,我们至少还有六成的机会。”
是的,六成!这是很高的希望了。彩票万分之一的机会人们都乐此不疲,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喜讯。
结果,一星期后我上了手术台,哭着跟妻子儿女“道别”,然后在病房醒来时再次抱着妻子痛哭,不同的是这是喜极而泣。
一个月后,我接受了第一次的放射碘治疗,这次不痛不痒,只是比平常累罢了。至少没有上次手术前后的悲欢离合,在心理上情绪上也是比较可以接受。
两年后,我还活着。癌症还没治愈,但是没有持续恶化,它被控制在一个很好很小的水平,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借用张医生的话:“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是见仁见智的事。” 他永远都持有着积极乐观的态度。他说这至少是属于比较良性的癌细胞。香港电影黑社会里面都会有卧底警察,癌症里面有良性的癌细胞也不会奇怪吧。其实所谓“良性的癌细胞”是指那些会被放射碘消灭的甲状腺癌细胞。
上个星期进行了第四次的放射碘治疗。那肿瘤医生说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我很相信我会是那六成活下来的病患。现在我终于了解为何上天要让我患上癌症,这是因为要我看清人生短短于世,我们应该追求的事物。每个人要的都不一样。就像我,之前从来没有感觉亲情的伟大,大病了一场过后,终于梦如初醒,陪我们到最后的不会是我们的老板,朋友或者下属。生命一步一脚印,在死亡来临之前,在身边的永远都是最亲的人。现在我每天准时上班下班,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该放的位置上,让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充满意义。如今我的座右铭是:要活得就好像没有明天。言下之意就是要珍惜今天,珍惜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