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时三十分。 实习医生值班室的电话响起。
"王医生,快点!病患不行了!"夜班护士小贝拉开她那高八度嗓音,"你的那个林伯。"
连白袍都没套,王医生以百米九秒的极速冲到林伯床边,还边跑边喊:"赶紧急救!" "紧急仪器准备,要快!"王医生把氧气罩套着林伯的口鼻:"小贝,快来心肺复苏,跟我号令!"
"呃。…"小贝顿了一顿,立刻惹来了王医生不满的白眼:"来接手套好氧气罩,由我来做心脏按摩吧。
"小医生扮什么大牌嘛!"小贝心底老大不高兴的唧咕。
反观王医生很认真地做着心肺复苏,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有节奏地念着" ,大滴大滴的汗珠已经爬满了额头。
这也难怪他的,尤记得两个月前王医生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第一个实习就到了外科。当时林伯也正好从内科转过来外科,方主任就指着他说:"你来得正好,就负责这病人吧!"
那时起,这满腔热忱充满了赤子之心的菜鸟就当仁不让的当起了林伯的私人看护。从每日的伤口清理,血液检查到食管喂食尿管更换都由他一人包办。如今林伯说走就走,那王医生这两个月来的努力不就白费了,更何况这是他第一次面对病人死亡,还有这是否间接说明王医生的医术不行呢。对于刚毕业出来,雄心勃勃的王医生来说,这可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结果心肺复苏他一遍遍卖力地做着,没几分钟就来支强心剂。什么多巴明啦,多不巴明啦,肾上腺啦流水般一股脑地注射。但是林伯可恨地就是一点反映都没有。
"准备插管,七号半的,"王医生大汗淋漓,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一边继续的做着心脏按摩:"快点!别像一块木头似的站着。"
"住手!"一声暴喝响起,正当王医生拿着喉管努力要插入林伯呼吸道的时候。这正如平地一声雷,狠狠地敲进了王医生心里。他回头一看,方主任正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 "这下有救了。"王医生心里欢呼一声,于此同时,护士们的心里也是欢呼:"这下有救了。"
不同的是,他们心里要表达的完全是不同的意思。
"你在干什么,"方主任冷冷地瞪着王医生,"停止急救,宣布病人死亡。"停了一停,"时间是午夜十二点。"
王医生呆立当场,"但是...但是..."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太多的不解太多的不认同,但接下来的雄辩涛涛全卡在喉咙里,像几百只蚯蚓蠕动,却是一声也发不出。
"没有但是。"方主任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是命令。"
说完方主任负手转过了身,口中喃喃自语:"一路顺风。。。"但是这只有他自己听到。
看了看手表,晚上十一时四十分。
他再叹一口气,喝完了剩下小半杯的咖啡,穿上了白袍,然后在全身镜面前整理一下仪容,才拉开了值班室的门。
"方主任,快来。"护士小贝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响着,"林伯不行了,王医生正在急救!"声音中并没太多的紧张,反而有着丝丝的无奈,点点的哀怨,些许的解脱,与及连连的不满,五味掺杂。方主任自己的心情又何尝不是。这一切的一切,还不是因为林伯。
林伯,姓林名伯。无亲无故,孤独终生,其实谁都不知林伯是否他的真名。他并没有明确的住此。听说是住在医院附近的神庙。这也是因为该庙的庙祝可怜他无依无靠也无法自己照顾自己而收留他,让他至少两餐一宿不成问题。
林伯的故事没有人晓得,包括那收留他的庙祝。也是这庙祝送他入院,就连姓名都是庙祝告之院方。方主任第一次见到林伯时他已经是半个植物人。他左半身中风失去了行动能力。意识时睡时醒,对周围失去了反应。同时多种顽疾缠身,后身有个蛮大的伤口,还感染了细菌。方主任的第一印象就是:一等公民。。。等死的那一种。基于医生手则,方主任接收了林伯,把他安置在病房,给予适当的治疗。
林伯住院期间,他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好时会多吃两口稀粥,坏时得靠静脉点滴维生,如此一拖再拖,林伯硬是在病床上躺了两个月。日复一日,从来都没有人来探望林伯,一次都没有。护士们对他也是淡若开水,只是值行日常照料维。如此一等公民她们看多了。有一点不变的是王医生对林伯的照料两个月来从不间断。这让很难佩服他人的方主任也要对他写个服字。
终于,终于结束了。
正当王医生抓着喉管的一刻,方主任出现在病房门口,制止了王医生的行动。
终于林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于林伯的人生到了尽头。在方主任转过了身,口中喃喃自语:"一路顺风"的当而。
时间:午夜十二时正
午夜十二时。
林伯飘飘荡荡地向前进,身上一丝不挂。脑海中还残留着一个字:痛!
他猛一回头,看到了自己。是的,他看到了自己。自己正躺在床上。胸口敞开,中间的排骨向内凹了进去,嘴巴张得老大的,双眼外凸但只是看到眼白,脸上的肌肉不自然的抽缩僵硬,完美演绎着痛苦的注释。全身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两个护士正清理着周围的凌乱。
"终于结束了吗?"林伯感到解脱。之前的三十分钟,林伯连想都不敢再想。他经历了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肉身的痛苦还是其次,精神上的折磨让他痛不欲生,当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一开始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由内到外的蔓延全身。不,这不足以形容这痛楚。这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疼痛,一种灵魂活生生被撕裂的疼痛,让他感觉到每一分钟就好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又好像这痛楚会漫无止尽的延续下去。偏偏意识却无比的清醒,这让他的痛楚十倍百倍地放大。
正当那痛楚稍微减少,清新的氧气被输入肺部的当时,忽然"咔嚓"一声,他的筋骨断了两根,一阵火辣辣的痛苦由断骨处扩散全身,这引来了暂时昏厥的感觉,他清晰的知道有人正用力地压着他的胸腔。接下来又是那源自灵魂的痛苦,但是意识却更加的清醒了。
"当灵魂离开肉体的当儿,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是人一生中最最最大的痛苦。"林伯依稀想起了曾几何时庙祝说过的这么一句话,现在他是实实在在的感同身受。唯一庙祝不知道的是林伯承受这痛苦的时间是别人的百倍千倍。这是因为那尽责的王医生费力地抢救着,硬是把他的死亡时间从不短的五分钟拉长至整整半个小时。如果林伯还有余力骂人,他会把王医生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一遍,或者多过一遍。
想当年,林伯还不是"伯"字辈时,他骂人的功夫已经是一流了。也是当时他常以闽南语自称"林伯",从而人人都尊称他为林伯。久而久之林伯就成了他的姓名。
当年的林伯除了骂人的功夫一流外,他也是标准的流氓地痞。偷窃攫夺拐骗非礼强奸纵火无恶不做。不止如此,他还成了当时地方帮会的头目,很有上进心地发展并扩充自己的无本生意。据说在他全盛时期时,单是"林伯"两个字就能让夜哭的小孩马上收声。该地区的居民天天都在咒他死,并埋怨老天没眼。
"哈哈哈!"林伯当时总是豪迈的大笑:"有谁不服就叫他来当面告诉我,就算是天又奈得了我何。"
就在林伯的所谓事业如日中天,他认为他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时,敌对的黑帮强势崛起对他百般打压。林伯组织了好几次绝地反击都彻底失败,还令得他帮会中的兄弟几乎死光耗尽。然而破屋又逢连夜雨,警方不留余地地铲除行动令他原本摇摇欲坠的事业雪上加霜。
终于林伯落得了独自逃亡的生涯,名例通缉犯之首的他更是寸步难行。再加上他早期积下来的隐疾复发恶化,落魄的林伯如今只剩下一副皮包骨。最后更昏倒于一寺庙边的五角基。
如果说坏极一生的林伯做过的一件好事,那就是对于寺庙的捐款总是有求必应。这让他在命悬一线时那寺庙的庙祝收留了他。让他还得以苟且偷生。
但是这并非意味着恶人没有恶报。林伯的恶梦现在才开始。。。。
夜,冷如霜;风,利如刃。
"别过来,"林伯恐慌的发抖:"再向前我就不客气了。"虽然是威胁的话,但语气中透露出浓浓的恐惧。
"杀人尝命!"那满头满脸鲜血的鬼魂一步一步地迫近。口中呵呵做声。
林伯发起狠劲:"我杀得了你一次就有本事再杀你多一次。"咬牙切齿中透露着宁为玉碎的决心。
那鬼飞扑过来,林伯也抬起一腿反击。那鬼张口一咬,利齿就把他整支小腿给咬了下来。
"啊!。。。"惨叫一声,林伯从木板床上跳了起来,冷汗已经渗透了他的衣服。
脚上传来了阵阵的巨痛,他低头一看。"我的天!"上次逃亡时的伤口现在又红又肿又痛,是不是因为被鬼咬了一口?
还有一次,林伯慌不识路地逃跑着,忽然一个失去了一只脚一只手的冤魂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口咬在他的屁股上。他也是大汗淋漓的从梦中惊醒,然后就发现屁股上长了一粒浓疮,还流出臭气冲天的血水。
幸运的是本地的医疗服务还是超便宜的,对乐龄人士更是费用全免。虽然林伯才四十来岁,夜夜的肉体精神折磨让他看起来起码老了二十年。于是他很乐意地谎报年龄,又称身份证不见了。
护士大婶见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走路一拐一拐的,对他并没有多加追究。
"老伯,你知不知道你有很严重的糖尿病高血压,所以很容易感染细菌。"医生重语心长地解释:"如果不好好照顾自己,将来肾病心脏病时就更长手尾了。"
"。。。。"林伯喉咙动了动,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开玩笑,如果告诉医生说身上的疮疮浓浓红红肿肿是被鬼咬的,敢情他会把我当成神经病,还把我关进疯人院。"
这一天,林伯入院了。这还是庙祝打电话叫救伤车来载他。话说当时庙祝发现他脸歪了一边,口水流个不停,叫都没有反应,所以致电院方。
"病患严重右脑中风,左边身体不能行动。"医生如此告诉庙祝,眼镜后的双眸毫无感情,就连声音语气都是机械式的:"换句话说,他已经是半个植物人了。"
林伯却说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是它们把我弄成这样的。"他有气无力地,一字一顿的挣扎着:"一个鬼吸了我的脑浆,另一个打断了我的左手左脚。"
"。。。。"庙祝一阵无语。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会夜夜恶梦,夜夜冤鬼缠身。他轻轻地拍了拍林伯:"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但是人不是想走就可以上路的。林伯硬是在医院拖了两个月。每个早上被咱的菜鸟王医生"悉心照顾"。尿管喉管点滴抽血注射中央静脉导管一应具全;晚上梦中则有另类的好兄弟陪伴娱乐,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终于,林伯过世了,在一个王医生值班的夜晚。这无恶不做的恶霸终于都恶贯满盈了。 这个一生中从来都不会去感谢他人的恶霸,最最最感谢的就是方主任了。因为方主任的高抬贵手让他少受了好多好多的苦。
人见人恨的林伯他一生中绝对不会想到的是,有一个人正默默地向他致以万二分的谢意。那就是王医生了。林伯以自身的痛苦让王医生实践了好多的医学课题。
其实说穿了人世间哪来这么多的游魂野鬼怪力乱神。这些只不过是人们生理上的疾病被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曲解为厉鬼复仇的行为。但是话说回头,天网灰灰疏而不漏,冥冥中自有主宰。报应的形式林林种种,哪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预料的。
真是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